吴芷言进入尹妃殿中时有一瞬间的走神，恍惚间外头明亮灼目的日光远远落在宫殿华丽的琉璃瓦上，耀目的金光如水四处流淌。这样晴好的天气，连续的死亡带来的阴霾之气并没有因为阳光而减少半分。

　　 吴芷言见尹妃头疼，忙递过袖中的天竺脑油递给她。尹妃命侍女揉在额角，脸色好了许多，道：“丞相请坐吧。今日请丞相留下来，也没有什么大事，只是很多从前的事情梗在朕的心里，朕不弄清楚实在是日夜不安。”

　　 吴芷言会意，道：“皇上是想问太上皇的事？也是，如今这朝堂上活着的老家伙里也就只有臣和沈将军略知一二了。”

　　 尹妃杏眼微阖，长长的睫毛微微覆下，她的语气低沉中有些轻松：“丞相知道就好，皇祖母似乎是不愿提起往事，朕也不好过分询问。”

　　 吴芷言看着从窗外漏进地上的点点日光，道：“当年，孝宗文皇帝驾崩，太上皇继位，她励精图治、任用贤良、休养生息、安抚百姓，朝堂上下文武和谐，天下太平。于是，孝宗文皇帝打下的山河在太上皇一朝达到了鼎盛。”

　　 尹妃点点头：“丞相和沈将军便是在那时被皇祖母重用的，是吗？”

　　 吴芷言轻轻点头：“是。那时臣和沈将军还是最微末的官职，臣是个小小九品县令，沈将军也不过是个马弓手。臣是因为治理州县的才能被太上皇发现，提拔起来的。而沈将军则是太上皇亲征西烈时发现她冲锋陷阵奋勇杀敌，将她一步步提拔为将军的。”

　　 原来是这样，怪不得沈廉和吴芷言都对太上皇毕恭毕敬，连沈廉那样桀骜的性子，见到太上皇也二话不说地跪拜如仪。果然，朝中还是要有自己亲手提拔的亲信，才能保得万全。

　　 “丞相继续说吧。”尹妃回过神来，微笑道。

　　 吴芷言见尹妃有些发愣，哪里晓得她在转这样的心思，毕恭毕敬道：“后来我们同殿为臣，但一文一武，各自都有自己的看法和立场，难免因为意见相左而发生争执，甚至是在朝堂上争吵起来。而太上皇呢，她总有这样厉害的本事，能把我们两个都安抚下来，然后选个折中的法子让我们二人都没有异议。”

　　 尹妃微叹，像她皇祖母这样贤明的君主，若是她没有退位，而是一直做皇帝，说不定到此时东盛已经一统天下了。

　　 她这样想了，也这样说了，吴芷言眼圈微微一红，很快平静了下来：“太上皇离开皇宫的那一日，臣民皆自发跪送在城门外，久久不肯离去。”

　　 尹妃终于按捺不住了，问道：“既如此，皇祖母为何一定要退位呢？”

　　 吴芷言回忆往事，带了不少唏嘘的意味：“皇上也该知道，再聪明的女子也参不透一个‘情’字。”

　　 尹妃微愣，她如何不知道呢？

　　 “当年，太上皇有个极为心爱的男子，叫做徐秉文。”

　　 “济济多士，秉文之德。”尹妃喃喃念道，只觉口角噙香，“好名字。”

　　 吴芷言的神情依旧和靖，说的是别人的事，自然不会触动自己的心肠。她不疾不缓道：“徐秉文和太上皇的故事，是当时的一段佳话。二人情深意笃，恩爱缱绻。但……再美再好的情事，也不过浮云一瞬间。徐秉文一夕之间突然重病不起，这病来势汹汹，所有太医都束手无策，竟没有一个太医能说出这是什么病。以致竟有法师入宫作法，对太上皇说这是有妖魔作祟。”

　　 尹妃从不信这些妖魔鬼怪的，只轻轻一笑，问道：“那，皇祖母可信了吗？”

　　 “皇上也知道，关心则乱，太上皇原本对鬼神之事只是半信半疑，听法师如此说，只一心寻求驱鬼之法。”吴芷言眉头微蹙，似想起了什么不堪的事，“说来也怪，最后驱鬼之法没有找到，徐秉文自然也死了，但他的尸身竟数十年未曾腐坏，到如今还完好无损，面部栩栩如生，直如睡着了一般。”

　　 尹妃闻言一震，惊骇之下攥紧了手中的茶盏：“竟有这样的事？”

　　 吴芷言颔首：“当年法师说徐秉文虽死，但灵魂仍在，要太上皇用坚冰建一座水晶宫，将徐秉文的尸身放置其中，以留住他的灵魂。而后法师会有办法让他死而复生。”

　　 尹妃低了头慢慢思索了一会儿道：“这样的无稽之谈，怎能取信？人既然已死，又如何能复生？”

　　 说到这儿，尹妃团着手中的绢子，慢慢饮着茶水不说话，心头总是模糊一团疑惑挥之不去，仿佛在哪里听过想起过，却总是不分明。

　　 吴芷言接着道：“此事臣等也上书劝谏过，但太上皇只是不听。她说，‘朕做了这么久的皇帝，一直以天下万民为先，如今朕只任性一回，就这么一回，你们也不肯成全吗？’。太上皇如此说，臣等也无话可说，于是水晶宫最终还是建起来了，太上皇也下旨，不许宫中再议论此事，违者杀无赦。”

　　 尹妃的睫毛一烁，耳边忽忽一冷，脱口道：“那起死回生之法究竟是什么？”

　　 吴芷言道：“法师说，天下有十二魔星，将在四十年后现身，十二魔星集齐之日，便可使人死而复生。但在这四十年内，太上皇必须日日在佛前祝祷，请求佛祖让魔星们转世为人，心诚则灵。”

　　 这其中的疑窦关窍甚多，尹妃不曾亲身经历，亦无关眼下的利益，从前自然不会过多揣度。只觉得前尘今事，轮回纠结，如同颠扑不破的一个怪圈，实在可怖可畏！

　　 她和米宓可以死后重生到这个国家，徐秉文为何不能死而复生？

　　 尹妃想了半晌，终于有些蒙昧的分明，于是悄声道：“四十年后？那不就是现在？”

　　 有轻灵的笑语声在不远处传来，尹妃目光所及之处，嘉树带着嘉名和璇玑拿着三个风筝站在殿门口，稚嫩的声音传来：“母后，陪我们去放风筝吧！”

　　 尹妃慈爱地点头：“好，母后马上就来。”

　　 嘉树自从安勋不在了以后日日哭闹，直哭得气都上不来，今日好容易想要放个风筝，尹妃自然是要陪着的。

　　 吴芷言了然，道：“那微臣先告退了。”

　　 尹妃点头：“丞相请便。”

　　 在御花园中选了个空旷的所在，三个孩子的风筝放得极好，几乎不需侍女们的帮忙，便飞得极高。芳草萋萋之上，只听得她们清脆的笑声咯咯如风铃在檐间轻晃。她们见风筝飞得高，又笑又嚷，十分得意。

　　 身后是汐泽的声音，此时他已经是正卿了：“嘉树总算是笑出来了。虽然千翊很疼爱她，但她一直闷闷不乐的，我看着也心疼。”

　　 尹妃心中大是不忍，然而还是含笑说下去：“我哄她说安勋只是出去游玩了，很快就会回来的。也许我不该骗她，但是我想，时间应该会冲淡一切，等嘉树长大了，我就能告诉她实话了。”

　　 汐泽嘴角噙一抹清浅而懂得的微笑：“于嘉树是，于你也是。”

　　 尹妃的笑甚是温和，眼中却是一片疏落：“但愿吧。”

　　 尹妃回头望向他，目中泛着一星淡淡温情：“若灵给你配的去疤药你天天都用着吗？”

　　 汐泽轻轻伸手抚了抚脸上的面具：“用了。但太医说彻底祛除是不可能的，只能尽力淡化一些。”

　　 尹妃的神思有一丝凝滞：“若不是拖了这么久没有用药，效果应该会更好些。”

　　 汐泽灿然笑道：“不妨。只要皇上不嫌弃，我现在也不在乎这些了。”

　　 尹妃有一瞬间的沉思，双唇抿成好看的弧度，许久缓缓道：“君看今日树头花，不是去年枝上朵。已恨年华留不住，争知恨里年华去。谁都有容颜衰败的一天，执着于这些的人，都是肤浅的人。”

　　 “皇上说的是。”汐泽停一停，轻声道，“另有一件事，不知该不该和皇上说。”

　　 “你我之间，还有什么该不该说的吗？”尹妃瞧着他的神色，似乎是出了什么大事。

　　 汐泽眉头微微一蹙，似在说一件令人恐惧不已而又有些恶心的事：“乱葬岗的守灵人说，说米宓的尸身在乱葬岗丢弃了数月，竟……竟没有一丝腐坏，面容栩栩如生……守灵人吓得连滚带爬地跑到皇宫求见，我听说此事一开始也是不信，命绍祺亲自去看了，这才来告诉皇上。”

　　 尹妃的心悚然一惊，飞快捂住自己的嘴。方才吴芷言同她说的，徐秉文的尸身放在坚冰打造的水晶宫中没有一丝腐坏，可米宓的尸身是丢弃在荒郊野岭，为何会……这样惊人的相似，会是巧合吗？

　　 汐泽见她只是怔怔的出神，轻轻唤道：“皇上？”

　　 尹妃这才回过神来，双手手心已经被汗濡湿了，她绞着绢子擦了擦手，唤道：“颖儿。”

　　 颖儿快步上前：“皇上有何吩咐？”

　　 “命人把米宓的尸身从乱葬岗运回来，让最好的仵作好好验验，看看有何不妥。”尹妃沉声道，“然后……再给朕打点好，朕要去水晶宫一趟。”